牛老爷的痰盂
老舍
①牛博士，老爷，大人，什么什么委员，这个长那个长，是个了不得的人物。少年中过秀才，二十八岁在美得过博士，三十岁以后做过各样的高官，四十以后有五位姨太太，大量的吸食鸦片，至今还没死，还挺有造化。
②牛博士的学问不深，可是博，博得很。牛博士到哪里为官，都发着最大的脾气，而使手下人战战兢兢。大家无论怎样的殷勤巴结，总是讨不出好来的，因为 牛大人的思想是那么高明复杂，平常人无论如何是猜不到好处的。而牛老爷是博通今古，学贯中西，每一个主意都出经入史，官私两便，还要合于物理化学与社会经 济！
③牛老爷在做税关监督的时候，曾经亲手打过庶务科科长两个很响的嘴巴，不但科长到医院去检查牙齿，牛监督也到医院去打强心针——他是用了全力打的那两个嘴巴，牛老爷可是很快活，因为这次的嘴巴实在是打破了纪录。
④打嘴巴的原因是由于买汽车。科长押着新车，很得意的开到监督门外。监督正在书房里看书。所谓看书，就是在床上躺着吸烟，而枕旁放着一本书。科长进 了书房，监督可是并没去翻那本天书。科长不是客人，监督用不着客气。连连吸了好几气烟，监督发了话：“你知道我干吗买这辆车？”
⑤“衙门的那辆太旧了，”科长试着步儿说，“那还是——”他要说，“那还是去年买的呢，”可是觉出“去年”与那“还”字间的文气不甚顺溜。
⑥科长急忙往外走，心里轻松了一点，以为一看见车，监督必能转怒为笑的。
⑦看了车里边一眼，监督给了科长两个嘴巴。牛监督从中外的学问里研究出来的：做大官的必不许带官僚气，而对于属员应有铁般的纪律。
⑧“我问你，”监督用热辣辣的手指，指着科长热辣辣的脸蛋：“你晓得不晓得我这老一点的人有时候是要吐痰的？痰要是吐在车里是否合于卫生？那么，为什么不在车里安个痰盂？”“马上就去安一个！”科长遮着脸说。
⑨ “安什么样子的？怎么个安法？我问你！”监督的绿脸上满跳起更绿的筋，象一张不甚体面的倭瓜叶似的。“买一只小白铜的，大概——”
⑩“买一只，还大概？你这个东西永远不会发达了，你根本不拿事当事做！你进来！”
⑪科长随着监督又进了书房，房中坐着位年轻的女子，监督的三姨太太。见姨太太在屋中，监督的神气柔和了许多，仿佛是表示给科长，他是很尊重妇女的。
⑫“我告诉过你了，叫你办这点事是为看看你的办事能力怎样。”监督又躺在床上，可是没有顾得吸烟。“你要知道，中国的衰败，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后生不肯吃苦做事，不肯用脑子想事，你们只管拿薪水，闹恋爱，胡扯八光！”
⑬科长遮着脸，看了姨太太一眼，心中平静了一些。
⑭监督很想把姨太太支出去，以便尽兴的发挥，终于被尊重女子的精神给阻止住。喝了口酽茶，喘了口气，继续训话：“就拿安一只痰盂说，这里有多少学问与思想！……”监督指了指脑袋。
⑮姨太太自动的出去了。科长仿佛没有听见监督说了些什么，而“嗯”了一声。
⑯“嗯什么？”监督见姨太太出去，又强硬起来：“我说你没有脑子！”
⑰科长摸不着头脑，一手遮脸，一手抓头。
⑱监督叹了口气。“你回去吧，先派四名木匠，四名泥水匠，两名漆匠，两名机器匠来。我用不着你，我自己会告诉他们怎么办……”
⑲在监督宅里，他遇见了会计科长。他一猜便猜着了，监督是要看看会计科科长办事的能力如何。对会计科长他是相当的佩服，因为会计科科长不但没挨嘴 巴，并且连监督家中的厨子与男女仆的工钱也蒙监督允准由衙门里代开；关于那十几个匠人的工资自然更没有问题。十几个工人几乎是昼夜不停的工作，连监督的小 孩坐着玩的小板凳都由监督自出花样，用红木做面，精嵌蛤蚌的花儿。
⑳他可是没看见他们做那个艺术的科学的卫生的痰盂。后来才打听出来，原来监督已决定到福建定作五十个闽漆嵌银的，科长放了点心，他晓得这么办可以省他许多的事，只须定活一到，他把货呈上去而后把账条交给会计科就行了。
21闽漆的痰盂来到以后，牛监督——虽然那么大的脾气——感到一点满意；把痰盂留下五个，其余的全送给了朋友们。于是全城里有汽车的人都有了一个精美的痰盂，好看，好用，而且很光荣，因为是监督送给的。不久，由一城传到另一城，汽车里要是没一个“监督痰盂”就差些气派。
22痰盂而外，牛监督还有许多发明，都是艺术，科学，卫生的化合物，中西文化沟通的创作品。监督到哪里做官，都会就地取材发明一些东西，并且拿这些东西的监制与上账看看属员们办事的能力。
23在这些发明之中，“监督痰盂”总得算个得意之作。不过，现今牛老爷可不许任何人再提这件事。这倒并不是由于他已不作监督，嫌“监督痰盂”已成为 过去的名词，而是因为在第二批痰盂来到，他正忙着分送朋友们的时节，三姨太太也不知怎么偷偷的跑出去了，始终没有再回来。他因此不准人再提起这些痰盂，到 处为官他也不再打庶务科长的嘴巴了，虽然脾气还是很大。
（选自《老舍文集》，有删节）
11.试简要梳理小说的脉络。（4分）
12．作品中的牛监督有哪些性格特点？请简要分析。（6分）
13.作者以“牛老爷的痰盂”为题目有何用意?试作简要分析。（6分）
14.老舍小说的语言风格独特，请结合文本内容探究其语言特点。（8分
11.牛老爷筹划买汽车，庶务科长买车被打，牛老爷设计、购买、分发车上痰盂，车痰盂影响及不准提痰盂。
12.⑴脾气暴躁。动不动就爱发脾气，并且喜欢骂人，甚至有时还打人。⑵精于吏道。善于玩弄权术，喜欢去驾驭别人。⑶虚伪狡诈。在女人面前假装斯文，表示自己很尊重妇女，结果三姨太太竟偷偷地跑了。⑷假公济私。非常贪婪，滥用职权，他家中的厨子与男女仆的钱由衙门里开。
13.⑴从情节角度来看，文章以“牛老爷的痰盂”为线索来展开故事情节，使情节更为集中紧凑；⑵从人物形象角度来看，题目交代了人物身份——老爷， 还暗示人物性格，使人物形象更丰满；⑶从主题角度来看，文章借“痰盂”讽刺了官僚主义作风；⑷从表达效果来说，非常新颖而且设置悬念，引起读者的阅读兴 趣。
14.⑴幽默诙谐，内含讽刺，发人深省。“大量的吸食鸦片，至今还没死，还挺有造化。”对牛老爷幽默的叙述中含有强烈的讽刺，讽刺他的堕落；“而牛老爷是博通今古，学贯中西，每一个主意都出经入史，官私两便”，夸张中有揶揄。
⑵俗白简练。直白如话，且文笔简练，处处都透出一股简练，毫不拖泥带水，让读者在读后印象深刻。如“牛博士的学问不深，可是博，博得很。牛博士到哪里为官，都发着最大的脾气”通俗易懂，又简练地概括。
⑶“谈话风”式的语言特色。文章多以对话的形式展开情节，散发着浓郁的北京味。如：“‘那还是去年买的呢，’可是觉出‘去年’与那‘还’字间的文气不甚顺溜。”(答出两点即可)
